徽商傳奇論明清徽商的“惠而不費”
“惠而不費”出自《論語·堯曰》,當子張問孔子何為“惠而不費”時,孔子說:“因民之所利而利之,斯不亦惠而不費乎?”這原本是子張問政,孔子提出的對從政人員的要求,而不少后世商人則將之轉化為創業守成的依據。也就是在經濟效益上,他們主張能夠獲得實利而不多浪費錢財;在消費上,主張能夠施惠于人而自己卻無所耗費。明清時期,無論是積累還是消費,就絕大多數徽商而言,他們主張“惠而不費”。那么明清徽商是如何落實“惠而不費”的呢?這主要集中體現在勤儉創業、富而不奢、經世濟民三個方面。
一、 勤儉創業
徽商傳奇的“惠而不費”首先表現在創業過程中能夠克勤克儉。勤儉,千百年來被視為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。“不勤不得,不儉不豐”,勤與儉是積財之本,是致富之道。大多數徽商都是勤儉創業的,他們信奉“非勤儉不能治生”。顧炎武在《肇域志》中談到徽州何以多巨富時也說:“新都勤儉甲天下,故富亦甲天下。”徽商的勤儉起家主要體現在辛勤創業和儉樸生活兩個方面:
1、辛勤創業
徽商之勤,天下聞名;丈讨,首先體現在他們不畏艱險、富有進取冒險的精神。明清時期,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,徽商的活動范圍不斷擴大。他們“水航陸輦,山負海涵,轉貿而行四方,名都會衢,誥穰巨麗,下致絕陬遐聚,險昧幽阻,足殆遍焉”。萬歷《歙縣志》亦言:“即山陬、海壖、孤村、僻壤亦不無吾邑之人”。以至民間有“無徽不成鎮”的俗語,又有“鉆天洞庭遍地徽”之諺。明嘉靖間歙縣商人許尚質“負擔東走吳門,浮越江南,至于荊,遂西入蜀”,又“西涉夜郎、牂牁、邛笮之境”。晚年時,他感慨地說:“間自念曩入蜀時,迷失道,傴僂扳巖谷,行冰雪中,至今使人毛竦骨豎”。如果沒有一種頑強刻苦的奮斗精神,徽商是不可能克服經商路上的種種艱辛,從而足跡“幾遍禹內”的;丈探洜I的行業也極廣,“其貨無所不居”。“徽郡商業,鹽、茶、木、質鋪四者為大宗。”另外,人民生活所必需的糧、布、絲綢、瓷器等等工農業產品都是他們經營的主要商品;丈痰倪@種勤奮開拓的精神是其他商幫所不及的。
其次,徽商之勤,還表現在他們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毅力。“徽之俗,一賈不利再賈,再賈不利三賈,三賈不利猶未厭焉。”明歙縣商方文箴,“甫受室,母屬之商游,遂往來販易于嘉湖之間十余年。賈輒不利,貲亡耗過半,……晚乃賈于常熟,卒用以饒。”明祁門商程神保,“甫卯從其父賈濟南、下邳間,蒙霜露,沐風雨,絕甘分少,與庸保雜作習貫如自然者,至握算,駔儈莫能難也”。后失資,其妻李氏“以蠶織簪珥助之,得三十金,賈峽江,賈閩,賈楚”,皆不利,“而走南海,市海錯往來清源、淮揚間,復如楚,資用復饒”。他們長年累月,跋山涉水,不停奔波,“通常三歲一歸”,甚至有“出至十年、二十、三十年不歸,歸則孫娶婦而子或不識其父”。沒有百折不撓的毅力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。
2、儉樸生活
勤為開源,儉為節流,兩者必須結合,才能肥家致富;罩輾v史上民俗素來以儉樸著稱,其家居“為儉嗇而務畜積。貧者日再食,富者三食,食惟饘粥,客至不為黍,家不畜乘馬,不畜鵝鶩。……女人猶稱能儉,居鄉者數月,不占魚肉,日挫針治縫紉綻,……”;丈淘趧摌I過程中,在生活消費方面都是十分儉約的。儉,使他們能夠不斷積累財富。如明末歙商程致和“能薄飲食,忍嗜欲,節衣服,與用事僮仆同苦樂。……凡廿年而業振”。歙商程善敏,棄儒服賈,“忍嗜欲,節衣服,與用事同甘苦,克儉克勤,……未幾而家溫食厚,享有素封之樂”。明休寧商人汪巖福“務為節約,與家人同艱苦,大布之衣,大帛之冠,脫粟之飯,身自甘之。……賈浸浸大起”。休商張東瀛,“儉約起家,……業日隆隆起也”。清績溪商汪可越,“自少壯游江北,……又性節儉,甘淡泊,飲食服御,寧不如人,惟孜孜勤苦于櫛風沐雨中煉成一生事業。”明代婺源商人李大鴻曾說過:“聞賈由積纖而鉅者,未聞委約趨侈而不反喪故業者。”此語明確道出了儉約與否于事業成功的巨大關系。明代程春宇編寫的《士商類要》既是一部綜合性的商業教科書,又是徽商經營經驗的總結。其中的《貿易賦》一篇就提出了“貿易之道,勤儉為先,謹言為本”。在《買賣機關》一篇中更具體指出做到儉:一要“臨財當恤”,“銀錢堆積目前,亦宜斟酌出納”;二要“量入以制出”,“迷蒙不問所進若干,盡其所有而用,更無稽考,不懷畏懼,此為必敗之道”。由此足見徽商對儉的重視和提倡。
二、 富而不奢
徽商的“惠而不費”還表現在致富守成階段能夠堅持消費有度,反對奢侈浪費。不少徽商的勤儉創業都達到了事業成功的目的,他們之中“挾一緡而起巨萬”者比比皆是,正如明人謝肇淛在《五雜俎》中所云:“富室之稱雄者,江南則推新安,江北則推山右。新安大賈,魚鹽為業,藏鏹有至百萬者,其它二三十萬,則中賈耳。”其財力之雄厚可見一斑,所以有“徽州富甲江南”之說。一個人在窮困時做到節儉并不難,難的是在經營致富后,仍保持儉樸本色。“歷覽前賢國與家,成由勤儉破由奢。”勤儉,不僅是創業的法寶,也是持家守成的法寶。大多數徽商富裕后都能做到消費有度,主張黜奢崇儉。其內容可概括為以下兩個方面:
1、自奉儉約
不少徽商能夠身體力行,做到雖富猶樸。明歙商吳榮讓資產巨萬,“居常衣大布衣,飯脫粟,比廝養之最下者”。歙商汪前峰,“雖歲萬息二千,而一緼袍十許年不易,至手洴澼絖,瀝糧之飯,瓜瓠之羹,眾以為矯,弗顧也”。明代歙商汪伯齡經商致富后,“顧獨攝敝衣履,終身不鮮”?兿卤胤冀浬“不數年,增資累萬,勤儉不改其初”。祁門商倪炳經“少承父業,窯棧云連,畎畝鱗接”,但他仍然“守以淡泊,布衣暖,菜根香,儼然一寒素子”。清代歙商鮑士臣以廉賈著稱,皇贈奉直大夫,“嘗曰:‘儻來之物,侈用之是謂暴天,吝用之亦為違天,惟其當而已矣。’以故終其身衣服飲食之奉無所加其舊。……”。 清初婺源商人潘元達,“經商吳楚間,以信義著,至獲數倍息,家殷富,自奉儉約,而解衣推食……”;丈探洜I致富后自奉儉約的例子舉不勝舉,他們在商業有成,“家業隆起”以后,不追求物質享受,依然節儉如故,不夸富斗靡,因此節約儉樸在徽商中蔚然成風。歙縣一帶“家居務為儉約,大富之家,日食不過一臠,貧者盂飯盤蔬而已。城市日鬻僅數豬,鄉村尤儉。羊惟大祭用之,雞非祀先款客,罕用食者,鵝鴨則無烹之者矣”!
2、以儉相戒
許多徽商都注意教育子弟要節約。富家子弟如果平時錦衣玉食,生活優越,沒有經歷過艱難困苦,很容易沾染上種種惡習。不少徽商都將節儉載入家法、族規,用以規范家族子弟。如《茗洲吳氏家典》明確規定:“子孫以理財為務者,若沉迷酒色,妄肆費用,以致虧陷,父兄當核實罪之。”《華陽邵氏宗譜》的家規中有載:“財者難聚而易散……吾宗子弟當崇儉。”徽商子弟“青衿士在家閑,走長途而赴京試,則裋褐至骭,芒鞋跣足,以一傘自攜,而吝輿馬之費。聞之則皆千萬金家也”。正是在這種嚴格要求下,徽商子弟大多質樸無華,能夠繼承并光大祖業。
猶為難能可貴的是一些在揚州業鹽的徽州大鹽商,不僅自己不僅自己持家儉樸,還能對別人施以積極的影響。大鹽商鮑志道“擁資巨萬,然其妻婦子女,尚勤中饋箕帚之事,門不容車馬,不演劇,淫巧之客,不留于宅”。鮑志道在揚州業鹽,身任總商二十年,是商場中的頭面人物,他的一舉一動,也時刻影響著其他人。在他的影響下,揚州“侈靡之風至是大變”。
誠然,明清時期有些徽商,尤其是鹽商的奢侈駭人聽聞。但這種奢侈往往是出于公關的需要。正如康熙《徽州府志》所云:“當其(徽商)出也,治裝一月,三十里之外即設形容,袨新服,飾冠劍,連車騎,若是者將以媒貸高貲,甚至契領官貨”。而且,我們應該看到,奢侈無度只是少數極其富有的大鹽商的行為,他們不能代表鹽商的全體,更不能代表整個徽商。馬克思在《資本論》中提到的唯一的中國理財家、清代大臣王茂蔭總結徽商的經驗時說過:“以商賈之道言之,大抵能創一肆守一業者,其人必工心計,習儉勤,且旦夕以身入其中而又知人善任,非是則敗。”其中道出了儉約是創業守業的一個必要條件。
三、 經世濟民
徽商的“惠而不費”更突出地表現在他們的仁心濟世方面;丈滩粌H善于聚財,而且善于散財。他們大力提倡因義而用財、仗義疏財。明歙商許尚質曾戒其子曰:“夫人所為欲富厚者,謂禮義由之生,且有以用之地。既不能用,則雇反為財用耳。”在許尚質看來,將財富用于禮是善于用財,因此,他主張要因義用財,不應該吝嗇。不少徽商致富后,都能夠愛國濟民、回報社會。這樣做,同樣給他們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。
1、捐資報效
愛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的光榮傳統,是中華民族向心力和凝聚力的核心,是推動我國社會前進的巨大力量。這種崇高美德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永恒的主題。明清徽商也具有這種偉大的愛國精神。在國防安全方面,當明代東南沿海倭寇猖獗之日,徽商有的捐資募勇守城,有的疏財助餉。明代大學士許國曾說:“曩東南諸郡,繕兵筑城,所籍客戶,十九皆徽。”可見 ,徽商曾為明代的抗倭作出了巨大貢獻。在其他施工建設方面,徽商更是不遺余力捐助以解政府財力方面的困難。萬歷年間,因為國家興作,鳩工征材,資金不足,歙商吳時佐“率諸兄弟上錢十萬,天子旌之,一日而五中書之命下,殆富而益之貴者乎?” 此外,徽商還積極響應政府的倡議,熱衷于對災荒的捐助和賑濟。嘉靖庚寅九年(1530年),秦地發生旱蝗之災,“邊陲饑謹,流離載道”,正在榆林經商的歙縣鹽商黃長壽“輸粟五百石助賑,副都御史蕭公奏聞,賜爵四品,授綏德衛指揮僉事”。黃長壽卻說:“緣阿堵而我爵,非初心也。”“謝弗受”。乾隆七年(1742年)九月,揚州發生水災,歙縣鹽商汪應庚捐銀六萬兩,“奉旨:著加恩議敘”。 徽商捐資報效政府,表面上看起來是損失了不少銀子,但朝廷往往會對他們援例授官。這就使他們的社會地位得以提高,也為其經商提供了政治屏障。正所謂“移家為國,庶幾以不利為利乎。”
2、仁心濟民
徽州富商大多敦睦親鄰,廣濟博施,他們賑濟貧弱、濟行旅、拯覆弱等等,這類義行在明清方志、文集中記載甚多。明祁門商人胡天祿對“族之婚者、嫁者、喪者、葬者、婺婦無依者、窮民無告者一一賑給”。清雍正間歙商黃以正“賑饑、弛逋、助葬、定婚、施棺、掩骼、設渡、修橋,數十年力行不倦。”清歙商鮑漱芳“家居敦本尚義,修里社、筑水堨、置義學、修新嶺、修王干陽溪清水塘叢山關諸道路,益惠濟堂義冢地,周助婚葬,義行不可枚舉。”此外,無論是災年還是豐年,不少徽商都能心系百姓疾苦,不抬價或減價,不賺黑心錢。明代嘉靖癸卯年,溧水一帶“谷賤傷農,諸賈人持谷價不予,長公(休寧商人程鎖)獨予,平價囷積之。明年大饑,谷踴貴,長公出谷市諸下戶,價如往年平”。清代漢陽大饑,休寧商吳鵬翔“適運川米數萬石至,計之可獲利數倍,悉減值平糶,民賴以安”。
徽商的“惠而不費”觀念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;罩菟赜“東南鄒魯”之稱,儒風綿綿的文化環境對徽商影響至深。偽古文《尚書·大禹謨》中就有:“克勤于邦、克儉于家。”徽商一直把勤儉作為經商持家的重要規范。他們吃苦耐勞、積極進取、不畏風險。儒家倡導“均無貧”的分配觀,孔子說過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貧而患不安。”因此,儒家尤為強調恤貧、賑窮和救荒的經濟政策!睹献印、《周禮》中就有許多關于恤貧和救荒的規定;丈淌艽擞绊,堅持因義用財,以造福于社會。他們“雖居市井,而輕財重義”[46],“居商無商商之心”[47]。清道光年間黟縣商人舒遵剛更是用泉、流之喻論證了因義用財的必要性。他說:“錢,泉也,如流泉然。有源斯有流,今之以狡詐求生財者,自塞其源也。今之吝惜而不肯用財者,與夫奢侈而濫于用財者,皆自竭其流也。人但知奢侈者之過,而不知吝惜者之為過,皆不明于源流之說也。圣人言,以義為利,又言見義不為無勇。則因義而用財,豈徒不竭其流而已,抑且有以裕其源,即所謂大道也。”又說:“圣人言生財有大道,以義為利,不以利為利,國且如此,況且家乎!”[48]他對狡詐生財者、奢侈生財者、吝于用財者都作了批評,因為他們不懂“生財有道”,自塞財路。這里也同時體現了徽商因義用財,是為自己做“廣告”,以謀取更大利益;丈虩嵝墓媸聵I、造福社會的行為,為自己樹立了良好的形象和聲譽;罩荽笕逋舻览ピf:“良賈何負宏儒!”[49]以“徽駱駝”精神致富的徽商,將自己用心用力積累起來的財富,用于造福國家、百姓的公益事業,塑造出了良好的商人形象,維護了自己的人格尊嚴,提高了自己的社會地位;丈痰倪@種“惠而不費”的觀念和行為,與其說它是一種義舉,不如把它看成是徽商的一種精明的投資。“受惠者眾,而名日高,商業日盛,家道日隆。”[50]它對徽商贏取商德口碑乃至于顧客,對擴大商人以及整個商幫的知名度并獲得社會的廣泛認同,對徽商商幫的商業擴張阻力的消除,為其商業的進一步拓展和更多商業利潤的獲得,都發揮出了極為重要的作用。
我們在肯定徽商的“惠而不費”的積極影響的同時,還必須承認它的消極影響。儒家強調人倫孝悌,注重倫理道德,而輕視物質財富;注重家庭、家族與社會群體的利益,而輕視個人的利益;注重平均分配財富,輕視經濟效率的提高。在這一系列思想的影響下,徽商在經營致富后,不是把資本投入到擴大經營和擴大再生產上。他們要么把大量資本投入到捐輸和報效上,要么置祠產、族田、辦義學,要么賑災濟眾、修筑道路、興修水利等等。這樣一方面分散了徽商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資本,阻礙了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。另一方面,強化了封建宗法制的經濟基礎,加強了封建理學對人們思想的束縛;丈膛c封建勢力的結合也更為牢固,不能成長為一支獨立的經濟力量,它只能和封建主義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。
綜上所述,在“惠而不費”觀念指導下,一方面,徽商用自己的勤儉、智慧,創造了巨額財富,富甲一方。他們樂善好施,既造福于百姓和社會,又使自己名利雙收,迅速發展壯大。明朝中葉,徽商已成為中國商界的一支勁旅。至清朝,徽州商幫更是躍為中國十大商幫之首,前后保持數百年不衰;丈痰陌l跡與成功固然有多方面原因,但“惠而不費”不正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嗎?另一方面,徽商始終不能掙脫傳統封建思想的枷鎖,他們的經濟活動始終不能擺脫儒家倫理思想觀念的影響。這使得徽商的經營不能成功向近代資本主義轉型,這也是徽商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。